人为什么会在活着的时候,去思考死亡呢。
当这个念头浮上心头,是在枫叶枝头开始随风摇曳的那一天。傍晚,我在附近的面包店里,被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妇人搭话。
“你不冷吗?”听起来像是京都的方言,温柔得几乎带着温度。
我笑着答:“没关系。”但那一瞬间,心底却像沉下一块石头。他人的温柔,有时就像刀一样锋利。
我果然,不擅长与人相处吧。我总是无法看穿人话语背后的真实含义。
所谓“纤细的感情”这种词,也只会让我感到厌恶。
人类的思想,比数学与既定事实复杂上成千上万倍。
公式不会背叛人,答案只有一个,逻辑总是贯通的。
可人的心,却总能像一夜之梦般,不停变幻。
或许昨日的笑容,今日便成了刀。
我总是一次又一次,被这种无形的东西所伤。
「十月二十四日
今天早上,站在窗边时忽然发现院里的向日葵已经完全枯萎。
若说是夏的残影,却又觉得太过寂寞了些。
那随风摇晃的茎影,蓦地触动了我的心。
清晨的空气冷得刺骨,指尖一触,便感觉季节的齿轮又转动了一格。
风掠过街道,带起两三片红叶,滚落在地。
昨日还在枝头的叶,如今却伏在尘土上。
那种无声的变化,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人的一生。」
“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个问题,忽然在口中生出,又马上消散。
凝视那枯萎的向日葵时,莫名感到我体内的某处也在缓缓枯萎。或许,活着,就是见证这种静默的凋落罢。
人在活着的过程中,总是在一点点失去些什么。
失去年轻,失去激情,
最终连相信的力量都失去。
然而,即便如此,活着——
也许就是一次次去确认,那失去之后留下的空白。
随着失去的东西越多,风便越能穿过 “心”。
风的冷意,才让人真正感到 “活着”。
向日葵之所以枯萎,是因为它太过仰望太阳。
人也是这样罢,正因为过于渴求某种光,才被自己所追求的光灼伤。
即便如此,人仍旧会想着明天,迎接新的一天。
如此愚蠢,却依然是瑰丽的。
「十一月十五日
昨夜,是被风声惊醒。
月光从窗隙洒下,淡淡地落在榻榻米上。
那光摇曳如水,轻抚着我的手。
凝视片刻,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夜,似乎也曾见过同样的光。
远处传来蝉鸣,与谁的笑声重叠。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那张脸。
只在胸口,残留着灼烧般的热。
虽是秋夜,却觉得异常炎热。
或许,人每当想到死亡时,就能重新感受到“活着”的温度罢。」
从前有个人,和我一起看过夏夜的烟花。
我想试着呼唤那人的名字,
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那一夜起,我便一直在寻找某个人。
但到如今我已无法确定,那真的是“人”,还是我自己制造出的幻影。
寂寞,是可怕的。
被抛弃,是可怕的。
被爱,也是可怕的。
它在心缺失的地方扎根,渐渐渴望有形的存在。
那形状——便是“爱”。
我天生就害怕人。
一边渴望人们,一边又怀疑人们。
这种本性,从很早就藏在我心底。
从小我就养成了读人话中之意的习惯。
每当有人对我温柔,我的心就会茫然。
越是真实的温柔,反而总是越让人恐惧。
我曾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
想被爱,却又害怕被爱。
所谓能去爱的情感,不过是孤独的影子罢了。
可人依然会去触碰那影子,然后坠入更深的黑暗。
我并非想被谁“爱”。
我大概只是想被“看见”。
想在别人的眼底,看到自己确实存在于世上的证明。
然而,越是寻找,那双眼越是远离与我。
爱,似乎总是在伸出手的那一刻,
如初春的薄雾一般散开。
即使明知那样的愚蠢,
我仍旧伸手。
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至今偶尔还会想起那夜的笑声。
但那到底是谁的声音。
越是用心去听,声音越远,最终融进月光之中。
月光照在我身上,
那白色,出奇地温柔,像是有人在轻轻抚我。
然而,那里早已无人存在了。
尽管如此,我的心底却有了温度。
也许知道那温度的来历,
也是“活着”这件事的一部分吧。
人,每当想到“死”,就重新找回了“生”的温度。
「十一月二十日
早晨醒来,桌上放着一片枫叶。
红得干枯,一触即碎。
我不记得它何时出现。
明明昨天还打扫过地面,也似乎有类似的叶落下过。
往外看,树已完全光秃。
但脑中却不断浮现红叶随风飞舞的景象。
我打开窗,想确认,可风已停,静寂充满空气。
午后,我拿起一本旧日记。
翻到“十月二十四日”的那页,看到自己写下的文字,
但末尾,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这个夏天,我的确打算死去。”
指尖止不住地发抖。」
我从不记得写过这句话。
可那笔迹,确实是我。
想到这里,胸口一阵冰冷。
人从何时起,开始在心里养出另一个自己呢。
或许在我不知不觉间,那“我”已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每当我思考“死”,
另一个我就会变得更清晰、更响亮。像是在威胁,也像在安慰。
文字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旦写下,就脱离了书写者的手,开始独自行走。
纸上的“我”,已经拥有了生命。
而真正的我,则被静静遗留在它的影子之外。
桌上的那片叶,还在那里。碎成粉的微粒残在指尖。
我想吹散,却在半途停下。
体内有什么在动。
是风,还是心跳,已经懒得去分辨。
活着,似乎就是一点点变成他人。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房间好像变得有些倾斜。
墙与天花板的界限变得模糊,上下不再分明。
钟针似在走动,却始终在原地徘徊。
那声音与心跳重叠,令人烦躁。
外面传来铃声,远处的城中传来笑声。
可窗外谁也不在,
白色的光流动,早以分不清是雪还是烟。
桌上的玻璃杯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满,一个空。我不记得自己想拿哪一个。
水洒落在地,光线扭曲,世界开始缓慢旋转。
声音、气味、色彩混杂在一起,失去了形。
日历上的“25”像血一样红。
我闭上眼,听见耳边有人低语。
唇在动,却不像自己的声音。
手冰冷,桌上的影也微微颤抖。」
世界的轮廓开始崩塌。
墙壁起伏如浪,天花板在呼吸。
心跳的声渗出身体,仿佛我与外界的界线正在消失。
谁在笑。
远处的教堂响起圣夜的钟。
“今天是救赎之日。”有人低声说。
救赎?哪来的救赎。
我从未感受过神的气息。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为何要让人如此痛苦地存在。
从出生起,我们就是残缺的。
渴求他人,又伤害他人,
试图相信爱,却总被背叛。
这样的造物,何来慈悲。
光是耀眼的白,白得刺痛。
闭上眼,连眼睑都被灼穿。
光把皮肤剥去,渗入骨髓。
那不是祝福,
而从来都只是是缓慢的处刑。
每一次呼吸都撕裂肺叶。
每一次发声都带出血。
可我仍觉得自己在笑。
世界某处有人诞生,
同一夜里,我在缓缓死去。
那样也好。
那样正好。
生与死,从来都不过是呼吸的两面。
一方止息,
另一方也随之消散。
桌上的影在颤抖,
那早已不是我的影子。
影看着我,似乎在微笑。
“你,还活着吗。”
那声音像神,也像我。我没有回答。
只是笑了,
代替泪水。
笑着感到胸中某处崩塌。
心碎裂,骨作响。
但在那痛楚中,确实有温热的东西在流动。
“人每当想到死, 才重新找回生的温度。”
那一刻,我终于相信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我,
正以唯有“死”才能感受到的热度,强烈地活着。
「四月二日
今天的天气好得吓人。
一开窗,春的气息便盈满房间,
光在墙上缓缓流动。空气仿佛在笑。
河畔的樱花初放,花瓣随风拂过我的脸,
那柔软,让我几乎想落泪。
街对面传来孩子的欢声,与钟声交织成一首旋律。
我深吸一口气,让春天灌满肺叶。
光渗入心的每一个暗处。
——啊,没事了。
什么都不怕了。
在这美丽的世界里,我终于感觉自己能原谅自己。
夜幕降临,风停,天空澄澈如玉。
我坐在窗边,把今日的光一一数完。
数完的那刻,心中的波纹静静退去。」
世界温柔地变化着,
唯独我被留在原地。
空气越轻,光越柔,
心底的那块石头就越沉。
众人笑着前行,
经冬的树木也自然地萌芽。
那份自然,既美丽,又残酷。
世界懂得复原,而我忘了方法。
每次说出“没事的”,声音就远了一点,
另一个人替我活在了春天。
我还停在冬的边缘。
光太近,令人害怕。
春如约而至。
心底的寒意未消。
总有一天会融化吗?
又或是,终究未能融尽,
在某个夏天,再度轮回。
「七月三十一日
今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一天。
自早晨起,天空是澄澈的,风是甘甜的。
人们的脸上都映着阳光。
花竞相开放,香气溶入空气。
午后,街道人潮涌动,
浴衣的衣摆随风摇曳,
笑声如波浪荡漾。
人人都轻盈,快乐,仿佛要浮到天上去。」
傍晚,烟花升起。
在夜空炸开的那瞬间,世界仿佛静止。
光的碎片洒落,每一粒都闪烁着旧时的记忆。烟花终于散尽。
余烬沉入夜底,河面安静地吞没了光。
我独自站在无人之岸。
风停,声寂,世界似乎停在了这一刻。
自那年春起,世界确实复原了。
人们、街市都在笑。在那笑声里,
只有我一点点变得透明。
阳光穿过皮肤,声音融化在空气中,
我开始失去自己的轮廓。
远处最后一枚烟花升空,
光先于声落下,直刺入胸口。
不痛。
只是温暖。
或许这就是“活着”。
在这似痛非痛的温度里,
我终于能与世界同速地燃烧。
天空如正在燃烧般明亮。
然后,
沉落。
这就是,盛夏。